王端廷：写实绘画在中国当下的意义
读了贾方舟先生为“味象——龙美术馆写实油画藏品展”画册写的序言，我非常同意他对写实绘画概念的界定以及对中国写实绘画历史的梳理。我也曾经写过关于中国写实绘画的文章，对写实绘画在中国存在的原因也进行过分析。本文我想着重从西方艺术史的角度，谈谈写实绘画的本质、西方写实绘画衰落的原因、写实绘画在西方当代画坛的处境以及写实绘画对中国文化的意义等问题。
不管是写实主义还是现实主义，都是从一个西方单词翻译过来的，这个单词的英文是Realism、法文是Realisme、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是Realismo、德文是Realismus。我们将它翻译为“写实主义”更多是从语言学的角度考虑的，翻译为“现实主义”则更多是从题材内容的角度来看的，这两个汉语名词基本上是可以互用的，只是我们在使用的时候有一定的侧重。虽然Realisme这个概念是在19世纪的法国出现的，但是写实艺术在西方的历史非常悠久。自从古希腊古罗马开始，到文艺复兴，再到今天，西方艺术一直在求真求实的路上不断向前推进，可以说，一部西方艺术史就是一部对真实不断挖掘的历史。写实艺术的本质就是“实”。换一句话说，“现实”(Reality)和“真理”(Truth)是写实艺术的根本。
1874年印象派诞生之后，西方古典和学院派的写实绘画从历史逻辑的意义上终结了。西方艺术史具有严格的逻辑性，它始终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向前发展，不会停止，也不会重复。西方写实绘画为何衰落呢?一个重要原因就是1839年照相术的发明，因为西方绘画一直追求逼真地再现现实，而照相机能比绘画更好地达到这一目的。我们知道，照相机恰恰就是画家发明的。早在文艺复兴时期，欧洲画家就发明了暗箱，用来帮助人们真实地再现客观世界，照相机就是在暗箱的基础上把外在世界的形象通过显影定影材料和技术固定在平板上，西方画家几千年探索的写实再现课题终于通过摄影技术得到了实现。写实绘画之后西方出现了印象主义绘画。印象主义绘画虽然不再是逼真写实的，但这种绘画并没有脱离追求真实的轨道，而且是对真实再现的进一步深化。印象派画家认为西方传统的再现性绘画只是一种感性的真实，他们要追求一种理性的真实。在西方传统写实绘画时代，画家们认为自然物体存在着一种固有色，所以他们的绘画颜色都是一种棕褐色调。在印象派时代，随着光学和色彩学的进步，人们发现太阳光由七种颜色的光组成，而自然界的五颜六色是由于不同的物体反射不同的太阳光产生的结果。于是，印象派画家对色彩进行分解，从科学的角度进一步深化了绘画真实性的探索。后印象派画家塞尚希望透过表象揭示出客观物体永恒而普遍性的内在结构，这无疑是绘画对真实探索的新深度。进入20世纪，西方艺术史上出现了野兽派和表现派，他们追求的是感情的真实表达，他们要解决的课题是如何在绘画中呈现人的喜怒哀乐的真实情感，因为传统写实绘画更多地是注重题材的价值亦即对象本身的描绘，画家本人的情感是被遮蔽的，或者说写实绘画不太注重画家本人情感的表达。抽象艺术希望揭示出超越人类眼睛所看到的世界内在的本质，这是一种更深刻的真实。在西方抽象绘画史论著作中出现最多一个词叫“内在真实”，而“内在真实”正是抽象艺术家孜孜以求的目标。西方在抽象艺术之后还出现了超现实主义艺术，超现实主义者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为依据，力图揭示出被伦理、道德和等级等社会性所遮蔽的人类“本我”真相，亦即所谓潜意识和梦幻中的生命本质。西方生物学的发展为我们提供了西方艺术家不断探求“内在真实”的参照系。古希腊人认为人的性格是由血液决定的，因此依照血液将人的性格分为不同类型。显微镜被发明之后，我们看到了组成生命的物质单元——细胞，细胞生物学之后人类知道比细胞更小的生命构成单元是分子，分子生物学之后是基因的被发现。至此，人类知道对生命起着决定性作用的不是细胞，甚至不是分子，而是基因。无论是艺术还是科学，西方文化一直在探求真实，在西方历史上，甚至有很多人为了追求真实而丢掉了生命，世人皆知的代表人物有哥白尼和布鲁诺。西方艺术在追求真理道路上的不断进步是写实绘画衰弱的根本原因，因为人们发现了新的更深入地表达真实的东西，于是旧的东西就被新的东西所替代而淘汰了。这就像交通工具等自然科学发明一样，一旦新的更快的交通工具出现以后，旧的低速的交通工具就会被淘汰。这就是历史和文明发展的逻辑。#p#分页标题#e#
写实绘画对中国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20世纪初早期康有为，陈独秀和徐悲鸿等人为什么要引进西方的写实绘画，说到底是因为西方写实绘画所蕴含的求真精神是中国需要的。我们从东西历史的比较中可以发现，谁掌握了真实谁就有了力量，谁就统治了世界，因此我们必须引进西方的科学和写实绘画。而西方写实绘画跟中国传统写意绘画即使不是对立的，至少是有差异的，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文化是排斥、拒绝甚至是恐惧真实的，这在政治学领域表现得最突出，所以追求真实的艺术对于今天的我们仍然有重要意义。西方写实绘画乃至整个西方文化的根本就是真实，所谓真善美，真实是放在第一位的，善和美都建立在真实之上。
当今西方画坛仍然有写实绘画，而且有大量的写实绘画，我们说西方写实绘画消亡了是不确切的，但是西方写实绘画再也很难进入博物馆、很难进入学术视野了，它已经变成了一种民俗文化，变成了西方百姓家居的装饰品。在西方当代艺坛，以写实绘画跻身学术界的不是没有，但是很少、屈指可数。
写实绘画对于当下中国的意义在哪里呢?一方面，我们需要文化的互补性，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西方写实绘画对我国传统写意绘画的补充;另一方面，写实绘画在中国当代的存在是与中国当今社会、政治和文化的发展阶段相匹配的。中国科技的整体水平与西方的差距很大，这在许多尖端科技领域表现得最明显。例如在航天技术方面，美国人把航天飞机都淘汰了，但我们的宇宙飞船还得继续飞，我们还要靠它实现登月梦。不是说美国人现在再也制造不出宇宙飞船了，或者说他们失去了宇宙飞船技术，只是因为他们再也不需要宇宙飞船了。对于中国人来说，写实绘画还是一种没有完全吃透的观念和一门没要完全掌握的技术。包括靳尚谊和陈丹青在内的许多中国写实画家都说过这样的话，与西方相比，我们的写实绘画还没有达到可以跟他们平起平坐的水平。陈丹青曾坦言总觉得自己的绘画带有习作的品相，我觉得他的自我评价是客观的，他的态度是勇敢的，这种态度也恰恰就是求真精神的表现。我曾听到一些中国油画家说我们的写实绘画水平已经超过了西方，这就说得有点太过于狂妄了，可能是他们对西方写实绘画还太不了解吧。
对于中国普通民众来说，写实绘画还是他们愿意接受、能够接受的一种艺术样式，这一点可以从写实绘画在中国艺术市场的持续热销得到印证。我甚至相信，在一个比较长的时期，写实绘画仍然具有很好的市场前景。另外，写实绘画在中国的存在还有政治方面的原因。在中国画坛，画家存在体制内与体制外身份的差别;相应地，同样是写实绘画，不同身份的画家创作出来的作品也会有品质的差异。在我看来，这种差异不仅仅是真实程度的差别甚至是真假的分别，导致这种差异的原因则是对社会现实采取的不同态度和秉持的不同立场。
我应该知道，西方当代画坛那些成功的写实画家之所以成功有更重要的原因，就他们是对人性深度的发掘，他们发现了在写实绘画历史上还没有人表达过的东西。换一句话说，是写实画家表达了人性的新深度才使得写实绘画具有了当代的可能性。其实，不管是写实绘画、还是表现绘画、抑或抽象绘画，都存在当代的可能性，任何艺术样式都没有康庄大道，艺术史留给后人的永远都是细小的窄缝和微小的孔洞，一个艺术家如果能够打开一个很细微的窄缝或孔洞，他就能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本文原载《东方艺术·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