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锐:虚实互“根”——王家卫电影与绘画之道
王家卫花了两年时间,重新剪辑制作了一个3D版的《一代宗师》。为了避嫌圈钱,他反复申明:3D版《一代宗师》是一个新的故事,一部新的电影。
这人没有忽悠。他拍这个戏前后筹备十三年,拍摄三年,影片完整版长达四个多小时,而2D版的《一代宗师》只用了120多分钟。
为了理解民国武林,王家卫走访了中国九个武术门派,资料可以堆几尺高。编剧邹静之说,跟着王家卫写剧本,工作量是平常剧本的10倍。最有意思的是,配角张震为拍戏练拳,练得拿下了全国八极拳冠军,但在剧中只露了几次面,没有象样的打斗场面。
问题的关键在于,王家卫是华人导演中号称最会玩“虚”的一个。他的电影以朦胧的氛围与隽永的韵味著称。“花非花,雾非雾”,从场景到色彩,从动作到表情,无不是气韵生动,耐人寻味。而情节之简略与跳跃却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一个风格玄虚的导演,为什么要做常人所难及的扎实功课?艺术创造中的“虚”与“实”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实际上,王家卫并不古怪,他的做法中包含了与其他艺术相通的重要规律,包括绘画之道。
明人宋珏《与友人论文》云:“文有虚神,然当从实处入,不当从虚处入。 尊作满眼觑著虚处,所以遮却实处半边。还当从实上用力耳。”,又说:“凡凌虚仙子俱于实地修行得之,可悟为文之法也”。
董其昌在《画旨》中是这样说的:“??士大夫当穷工极妍,师友造化。能为(王)摩诘,而后为王洽之泼墨;能为(李)营丘,而后为二米之云山”。郑板桥在谈及“工”与“写”的关系时,也说了一句充满“辩证”意味的话:“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后能写意也”。
中国艺术讲求“空灵”,然而这种“空灵”却是“真实不虚”的,绝非故弄玄虚。
人人皆知王家卫玩“虚”,但他是从“实处用力”,以“实”求“虚”。中国地区的演员,张曼玉乃女中翘楚,梁朝伟则是男中麟凤。有一本杂志曾做过调查,这两位影星令观众印象最深的画面,竟然是《花样年华》中二人在狭窄楼梯处相遇时的会心一笑。王氏电影中出彩的往往是这些看似“边角料”的细节,比如一堆女人打麻将,比如张曼玉去买面,或者梁朝伟独自喝咖啡。据知情人透露,王家卫其实拍摄了大量的素材,男女主角配角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情节,包括故事的多种可能性,只是到了最后,他将故事情节几乎全剪掉了,把剩下的“边角料”端出来当“主菜”。
对此,王家卫的解释是,实拍了足够多的素材之后,才会出现剧本中没有的、而他所想要的东西,就是现场“情绪”——人的神态和物的氛围,“情绪”达到了,情节就可以不要了。
《一代宗师》也有这样的典型例子,剧本里本来写的是宫二终于打了六十四式给叶问看,每一招都写得很清楚,还把最后这一段武功暗喻为男女间的缠绵。但拍到后来王家卫发现宫二与叶问谈话的火花已经足够,所以化繁为简,只留下一个镜头。
聊到这儿,也许有人耐不住要问,既然你想要的只是氛围与“情绪”,为什么不直奔主题,舍弃那些繁琐的过程,直接拍摄 能够体现“情绪”的画面呢?
这就大错特错了。“情绪”虽可以代替情节,但只有情节才能产生真正的“情绪”。没有过程就没有“主题”,连约会还需要酝酿浪漫气氛呢。用《一代宗师》最有名的台词来解释,“情绪”与情节就是“面子”与“里子”的关系。情节是“必然”,“情绪”是“偶然”;情节是“实”,“情绪”是“虚”。离开情节,“情绪”就没有了“根”,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p#分页标题#e#
所谓虚实相生,就是虚实互“根”。虚以实为根,实以虚为根。
我们都知道,“元四家”是中国文人山水画的巅峰。元人与宋人的区别,在于元人从宋人的“刻画”与“丘壑”中脱出,开始将抒情性笔墨作为绘画的主体。换句话说,元代画家的贡献是化“实”为“虚”,直入心源,开辟了中国画的一个崭新境界。
然而为何元人难以超越?后世那么多画家追慕仿效“元四家”,却少有能窥其堂奥的?
重要的是,元人之“虚”,乃“承禀宋法,稍加萧散”,是从宋人的“实”中脱化而出,并不是凭空臆造。
比如有学者指出,“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明显然受到李成郭熙画派的影响。从《富春山居图》、《溪山雨意图》等名作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山水画中最精彩的前景松树部分,基本上是从李郭画派松树演化而来。
这一点恰恰是包括黄公望在内的元代画家高于后世文人画家的地方——他们认真学习过职业画家的绘画方法,他们的“虚”,以“实”为根。
以至于清代画家王原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仿元笔,须透宋法;宋人之法一分不透,则元笔之趣一分不出。毫厘千里之辨在是,此子久三昧也”。他的意思是,如果仅仅是仿效元人,无异于就“虚”而学“虚”。
从虚实互“根”的角度,我们还可以重新解读一下南齐谢赫提出的,被奉为中国绘画理论之圭臬的“六法”。“六法”当中,第一法气韵生动是虚,后五法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是实。气韵生动是效果,用笔、象形、赋彩、位置、模写是手段。第一法是目的,后五法是过程。绘画创作中,一方面,要以“实”求“虚”,通过沉潜扎实之手段与过程,才能获得生动虚灵之效果;反过来,要以“虚”运“实”,无论用笔、立象,还是赋彩、布局,都必须贯穿“气韵生动”之原则,以免陷于僵化刻板。
如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黄公望的一卷《富春山居图》画了几年时间,为什么悟透了“一画法”的石涛和尚,还要“搜尽奇峰打草稿”,为什么搞艺术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什么说生活体验是艺术创作的根基与源头。
艺术是需要一种“生态”的。这种“生态”就如同茅台镇特殊的气候、水质、土壤,以及千百年酿酒历史在茅台镇上空形成的神秘的微生物菌群。王家卫不厌其烦地走访各大武术门派,就是为了还原民国武术的“生态”。 至于那位只有片段戏份的演员张震,为什么要逼着他动真格地练拳呢?这些看似次要的戏份,就像在鱼缸里放进一些石头与水草,因为有没有石头与水草,对于在缸中游动的金鱼是有意义的。
聪明人不想做笨功夫,是艺术领域之大弊。今天的艺术家大多是聪明人,内心都希望自己能够玩点“虚”的,却未必懂得虚实互“根”的道理,只想着简省过程,直奔主题。古人云:“居简行简,无乃大简乎?”这里不妨套用一句----以虚求虚,无乃太虚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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