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而有韵味的青春:熊宇的画外之境
柳暗花明春事深,小阑红芍药,已抽簪。雨余风软碎鸣禽,迟迟日,犹带一分阴。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章良能《小重山》 熊宇与我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2005年底,环碧堂李国胜先生提出希望能够采访熊宇的计划,而且很坚持两件事:第一,这个采访计划不是一次;最起码得要有六或八次之多。第二,得要我亲自出马,不能由旁人来代劳。我必须承认的是,第一,我真的很不爽这种指定功课的方式。第二,在这之前,我对熊宇的作品并没有印象。尽管,李先生是艺术圈的长辈,可是我向来就不是听话的人,虽然他开了口,我则是被许多繁杂的编务缠身,确实没有很用心把这个功课给交出去。私心里,庆幸他没再提这档事儿。2006年1月,他终于按捺不住又说话了。而且,这回可指定了时间!我快速在脑筋中转了一圈,好像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理由可以再搪塞或拖延。只好乖乖回电话说:好。 就这样,展开我与熊宇之间「错综复杂的纠缠」。 原初的构想,是希望利用每个月我在北京的时间,能够与熊宇坐下来面对面访问。但这个作法确实有许多不可预期的意外出现,尤其我的时间是很大问题。后来,李先生提到熊宇对计算机挺熟练的,假如时间会有差误,是否能够通过网络邮件来补强?我因为必须通过MSN与北京或上海的同事固定在线开会,所以,《CANS艺术新闻》杂志社长刘太乃先生就提议,要不要以MSN做访问或对谈呢?反正这种在线的谈话是目前最普遍的沟通工具,再说,熊宇又是一位年轻时代的艺术家,这点铁不成问题的。这个提议的确解决定时间碰面的变量问题,只是,熟悉计算机是一回事,但熊宇毕竟不像我是以计算机来处理文字,在线对谈,需要很好的打字速度作基础,还有很好的思辩能力。再加上,我素来被采访对象列为令人心理负担最重的记者,熊宇会不会不习惯我的不按牌理出牌的访问呢?在电话中,我把这些疑问也一并丢给了熊宇,他倒是勇气十足地说「我试试看」。「老李(李国胜)说,我会面对一个很大牌的记者,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我会试试看能不能跟得上你的打字速度」。我在电话这一头,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不知这是那一种国际的赞美或讽刺。我固然采访经验丰富,但在展开第一次MSN对谈之前,也花了时间好好去琢磨了一下熊宇的创作。2006年2月我们两个人共同完成了第一篇《画画不是一件让人想起来就累的事》,对谈的文字超过8000,我则只取1300字左右。往后,我们两个人每个月的对谈都一定超过8000字,如果再加上我们当中的邮件内容,六个月,熊宇与我的通讯内容根本就已经足够出一本书。我很刻意在一开始就把采访的主轴定调好:那就是不让熊宇始终绕在作品身上打转,我要让大家看到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态度,才是他艺术创作的最大精神涵养。熊宇一点一滴被我诱导出这些很显然不是传统艺术杂志会书写或报导的内容,而我也很不着痕迹将这些生活中的态度,迅即切换到他的作品身上,他也因此答复到了关于自己艺术创作的各式想法。但我们确实不知道这样的对谈方式,引起艺术圈极大回响,因为,多数的人都很少看到作品以外的艺术家,他们到底脑袋里装了什么!在六个月的对谈当中,我们没有直接谈作品,但每个人却通过这样的对谈更清楚熊宇的艺术,还有熊宇的生活态度。这当中,还有不少人以为我在经营熊宇的作品,来电话询问如何买他的画。熊宇,最乐了。因为,他从一开始称呼我「郑先生」,到现在叫我「老郑」;外带说我是他的「保姆」,他最开心的是能够与人分享他的创作点滴,而我则看到一位年轻艺术家无与伦比的高度自省能力和进步速度,彻底改变我对70后艺术家的想法。我们两个人的情谊,就是靠这六个月「打」出来的。 70年后的艺术家,受到流行文化的冲击尤其显著。这所谓的流行文化,包括动态的娱乐文化,甚至是漫画文化。至于,一般评论界提到的计算机信息化的影响问题,在70年代其实还是有若干不同程度差别。严格讲,70年代前半段的年轻艺术家,还没有那么熟练计算机的运用,可是后半段的则多数已经习惯运用计算机因特网,并且极度沉迷在计算机游戏虚拟现实中。这里面的差距,自然就会在自己的创作里透露个中深浅背景。熊宇出生在1975年,正卡在这中间段,流行文化在他的艺术当中,绝对是有基础性影响。偶像文化本身讲究的是一种极度人工美化,它建立在理想情境的投射。把这样的背景,放大解释到漫画,更远一点到计算机游戏情节里,就不难想象这衍伸出的来创作情结,一定有别于传统时代把绘画对象放到自然写生、画室摹写的路径上。但是,如果拿这样的通则来解释熊宇的创作,是所谓受到动漫影响的艺术家,就显得过于轻率了些。熊宇的成长背景,一方面仍旧承袭旧文化思维讲求务实、本质性的内涵,但也一方面感受到消费文化的绚丽视像大量侵入,两者间因为错置与对位牵扯,带起一股不同于过去绘画表现的新写实主义画貌的兴起。 我企图把熊宇的艺术放到新写实范畴来谈,原因是在于,或许表面上这个时代的艺术家作品,并不同于既定现实主义的社会风格或样貌,但你不能把这股相当壮阔的年轻时代社会力量强力摒除在外。这群人从流行文化、动画与漫画、计算机网络、虚拟计算机游戏里面,获得个人的自我价值认定与文化认知,它彻底形成一种绝对性、虚拟化的现实主义,固然它的本质性与传统是极端对立,问题是,这股势力是存在的。所以,我尝试将这样的文化思维归类到新时代的社会写实中,它的基本养成背景,确实是建立在「虚拟」的理想情境中。 我在熊宇2001年以前的绘画作品里面,已经明显感受到他受到这样思想势力冲击,他笔下所画的人物,带着低调的奢华风,美丽的大眼睛、大头与矮身,多像漫画柯南变身之后的造型,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氛围荡漾在整个画面。熊宇似乎一开始就很自然把自己的人物,设定在一种超乎现实常理的模样,他意图把这些人物作了某种程度夸大(不是放大),这个夸大(尤其是眼睛)应该是反射心理某种对社会的淡漠窥伺,就好像很刻意把自己与现实社会作了距离的调整,不想特别亲昵,但也不愿意推拒得太远。不过,这个时候的作品,严格讲,只看到「型」;并没有看到「意」。也就是说,他只是去画,把自己对绘画很本能性的显示出来;但又很清楚知道自己不想画别人已经画过的人物造型。或许一开始人物的造型会被归类到动漫风格,但熊宇却让他的人物,逐渐演变成为独特的风格,很熊宇式的特殊造型,并且已经超越了动漫本身的既定图像,这种鲜明的旗帜突显了艺术家个人的努力,也为熊宇跳脱了被贴上70年后动漫风格艺术家的标签。 熊宇笔下的人物,多少能说明他们这个时代的社会心理氛围;一种年轻族群对人际的观望。他们对外在形式很在意、但却又不愿意过度把个人内在运动投射出来,并且很能够耽溺在自想的世界里。但是,我却又从他的作品,看出不同于这般薄浅的流行特质。熊宇开始尝试把人物着上黑色塑料衣、把水的性格带到画面,我发现熊宇企图让自己的作品从极端形式化或简易分类的动漫风格,晋升到更深阔的艺术语境,这种努力不仅明显也深具收获,更成为他被注目的视觉焦点。黑色的塑料衣,本来就散发着时髦酷模样,可是却让人有一种神秘不可亲近心理,人物的外在性与心理,因此被传达了出来。水,这个符号是熊宇作品不能不谈的环节。在艺术表现中,水,绝对不是一个很好表现的内容,过重或过轻,都会让效果大打折扣。在生活中,熊宇非常喜欢游泳,他自己相当享受在水中的感觉,很自然对水的体察也会比较深刻。在他作品中的水,很清楚有一种量感,一种如胶状具有凝结的量感。他意图把这样的元素,拿来标显人物反视自己的一个接口。因此,它或许具备了镜子的功能,但是熊宇却没有那般的肤浅去画镜子。人在水里,透过水的清澄,非但能够看待自己,也能映像周遭的一切,它彷佛具备了情绪的安静作用,使得观者在面对作品的同时,也能够超脱了既定图像束缚,而有了延展的想象空间。我比较想特别提到的一点是,熊宇在这个环节的着墨,其实也隐约透露他个人对中国水墨,画面空间留白情境的一种怀想。其次,不论熊宇所运用到的「水」、「黑色胶衣」,这些元素都透露一种距离;一种表面上感觉很容易触摸得到,但又不敢言明是否掌握到真实。年轻时代表现在外的讯息似乎也就是如此。表面上,似乎都是可以看得到;甚至是可触摸得到,但好像也很难亲近到内心里。熊宇的艺术,从这个分界点开始已经彻底脱除掉被动漫造型所扣的大帽,在当代的语境中,也把自己对中国传统那份清雅与秀逸放到作品里面,元素的切换又如此显得融洽与自然,何尝不也带出一种时代时尚感! 熊宇对景的处理,有同年龄艺术家少见的纯熟度。中国水墨画,在墨韵的铺排与虚实间的对映性,对熊宇应该是有创作上的启迪。但我更认为,熊宇并没有把自己停留在只是「借境」的况味里头。熊宇是那种每隔一段时间,就习惯让自己放逐到自然环境中的人。他习惯走进自然,写生固然是最主要,可是观察景的变化,则更成为他作品中最具有表情的另外一环。自然的景致,在不同时间光影的追逐之下,很自然就会让山、云、树、水,有了不同的层次感。熊宇在这个部分的观察,让他在对于作品景的结构讲究上,有了相当活泼的转折与变化。以相同颜色所表达的树林,却因为色彩温度的深浅铺排,使得整座树林有了一种光的透度。传统水墨画的虚实相映、韵味丰厚,熊宇从大自然的体察过程中,不仅愈加获得印证,也让他能够以现在的材料赋予了一个全新的丰采。 熊宇应该是我接触的年轻艺术家里面,极少数能够处理大结构画面的人。更精确一点讲,现在年轻时代的艺术创作者,固然都流行画大画,但仔细看这样的画面,多数在玩弄一种视觉的趣味、诙谐的话题;而不是在探究一种意境的深度。另外,这样的大画也都习惯把视觉锁定在很单一的主体上,略过其它枝节不去碰触。久而久之,就会使得观者心也看疲了。但这些情形都离熊宇很远。熊宇的外表与他的创作,应该是两个样。他的人,看起来并不会拘泥在小节上,可是他的画却是那种极端讲究每个细节与对应关系。我记得自己一开始看他的画时,确实被他这种结构井然有序的画面震慑住。我的意思不是说熊宇画得太过工整,而是他注重画面每个地方的完整性,使得他的作品好像处于一种紧绷状态中。我曾与熊宇谈论过这个话题,建议过他要适度懂得收与放之间的调节。意思是说,我希望熊宇能够真正先做到自在与放松,就能看到眼前景致中的细致之处,而不纯然只在形的样式上琢磨,之后便能够让自己游刃有余。熊宇很快抓到我话里对他的想法,逐渐地,我看到他开始能够掌握画面结构层序推演,收放之间更有了自己的定见,画面的结构并没有因此有松懈,反而出现了惬意、怡然。所以,欣赏熊宇的作品,就好比在阅读一则关于熊宇所讲的故事,在他的画里,青春、生命、神话、自然、人际情感的点滴,熊宇通过他的人物,一一去面对,情绪的翻飞转折丰富了画面,也让人见识到他画里面所渗透出来的文学性。这点,确实很难在同年龄艺术家中看得到。 我想,熊宇对青春有一种很深的情眷。 章良能在他的《小重山》词里,提到人对于过去少年的那份心志难以追回的怅然,就算是回到以前曾经游玩的地方,终也无法轻易抹除那股景依旧、人事已非的无奈。熊宇在他的艺术里,从最开始略具有漫画性格的人物构图,到后来他发展出自己的人物调性,再到他所建构的画境,我总觉得,熊宇一直让人感受到他内心那片很纯净的心念,那种不与世俗同的单纯心志。私心里,他或许曾经想过叛逆与不羁,但那也许只是闪过的念头,他甚至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透露了个中矛盾性的对立过。显然,对他而言,笔下的人与环境,一如他自己始终很安静看着眼前的一切,心理很近也很远。2006年新作中,有四件作品是以一位着白色胶衣的人,置身在黯黑的舞台,只有巨大的投射灯凌空而下,他就好比一个单人的哑剧演出,在圆柱体灯影之中,很孤单诠释着自己的角色。这是我第一次在熊宇的作品中,感受到深沉的寂寞。熊宇让环境回归到一个极简的舞台,人在聚光灯的强力照射下,无所遁形的把自己内心给挖了出来。我一方面很开心熊宇自己尝试把环境「净空」的处理方式(因为,这样的构图会把焦点完全落定在主体,一旦主体讲得不够精透,整件作品就轻飘而无重力),另一方面也感觉出熊宇势必经历过若干现实环境的起伏情况,才使得他有勇气逼视自己到一个赤裸的空间,应所谓观众的要求而演出;但他到底还是很无言地选择哑剧的表演形式,多少也表态了内心某种程度的不满吧!这系列作品与同年《漫舞的阳光》、《举手人像》等作品,都有一种精神相似性。我相信,有了这样的开端,熊宇个人在心理厚度的丰沛上,将会深切对他的创作有不一样的影响。 熊宇,不是那个曾经被轻率划归到动漫风格的70年后艺术家了。 年轻时代自然有自己对现在社会的写实描述,只是现在年轻创作者也普遍流行模仿制化的样貌,熊宇的艺术,处在那些以暴力或血腥以表达计算机游戏、以状若呆滞失智人头来作表现的诸多作品中,他让我们看到一位艺术家的真性情是如何反映到创作的本质上,没有富丽的颜色、没有张狂的线条,他的作品与时间一起成长,他企图在这样年轻的岁数,表达了艺术深刻的韵味,而不是一种视觉的消费行为。很显然的,他已经作做了这点。#p#分页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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