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绘画中的有与无(上)
清 朱耷 《涉事册》十开之一 34cm×27cm 荣宝斋藏
无论在中国传统哲学中还是传统美学中,有为与无为其实没有明确的好坏与等级,只是因为有与无的对立关系,人们容易将其对立起来。八大山人的绘画以其简练的语言和个性的面貌著称,这背后自然有深刻的思想因素,而我们往往只看到外部的个性,或者宏观认为与佛道相关的画家一定会如此,本文则试图解析为何如此。
一、创作与欣赏背后的构思规律
中国真正出色的画家往往在哲学或文学方面都有很高的修为。八大山人的画从拟人的方法上流露出文学色彩,一系列的形象塑造,无不深切体现着他的个人情怀。这种形象的塑造,除了用到必须的笔墨技法以外,更重要的是形而上的手法,即绘画的观念、欣赏绘画的观念以及观念如何通过画笔作用到纸张上。更准确地说就是画家需要处理读者、画家与作品的关系,因而有着强烈的哲学色彩。
郑板桥曾在自己作画时发现了以下规律: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这是一个艺术家创作的全过程,也非常深刻地揭示了其中的道理。先说“眼中之竹”,他已经意识到了每个人眼中能够看到的竹子是不同的,与客观世界的竹子也是不同的。每个人有自己的角度, 也就是立场不同。每个人有自己的阅历和思考方法, 即知识构成不同。此外,人的性格也会影响人的判断,悲观看世界就容易看到冷色或暗色,乐观就容易看到暖色或亮色。另外偶然事件也会干扰人的判断,不过从本质上说,“眼中之竹”已经决定了画家绘画的基调。
清 朱耷 岩下游鱼图 189cm×71cm 荣宝斋藏
下面再说“胸中之竹”。在看过竹子之后, 根据个人的判断,竹子的样态在心中已经有了一定的印象。这种印象是通过对“眼中之竹”的抽象或概括而得的,离开眼中之竹这个过程,就变成了“胸中之竹”,这也是“胸中有丘壑”的形成过程。这个过程的结果与“眼中之竹”有必然联系,但已经脱离了客观存在的竹子,成为了胸中的意识。意识与被感知的事物之间同样是有差距的,会受到主观的影响。
然后说“手中之竹”。下笔后发现和想画的竹子又有一定差距。这就像现象学观点中所谓的我们无法完全客观描述一个杯子一样。看景物的角度、纸笔的制约、水平的波动、情绪的影响等都会左右“手中之竹” 的形成过程。这三个阶段归根到底是由画家完成的,出色的画家会缩小这三个过程造成的差距。世间万物,又岂止竹子呢? 出色的画家既能够认识这样的规律,又能够利用这种规律。所以郑板桥画了千千万万的竹子,每一幅都各有不同,同时又是特定的统一风格,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郑板桥画的。
这是从创作者的角度而言的,另外一个角度也需要画家去注意,那就是欣赏者的角度。
读者有自己的眼中之竹和胸中之竹,看到作品后,画家的作品又成了认识对象,眼中的画作之竹又会在意识中生成胸中的画作之竹。一个画家除了要站在个性与表达的立场上去思考创作外,还要站在读者的角度去思考这一点。画家与读者之间有一种审美上的共通感,而共通感是人们对事物感知的普遍规律。出色的画家能够提炼共通感中的因素,通过对共通感的形象的塑造引起读者的共鸣,这样才能达到表达的作用。#p#分页标题#e#
八大山人是个出色的画家,他显然抓住了这种规律。然而这些对于单纯欣赏绘画的读者或者单纯从画面上来说是看不到的,所以可以看做是所有出色的绘画中的无为而又有为的一种普遍规律。
清 朱耷 鱼石图卷 30cm×150cm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馆藏
二、有情感的客观世界
八大山人的花鸟在中国花鸟画史上是最有个性的,尤其表现在他对花鸟形象的塑造上。画家画花鸟不外两种追求,一则寄以清高,二则寓以富贵。前者往往是文人学者类的不群之人, 都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所以往往画梅、兰、竹、菊或者翎毛走兽等带有象征性的题材;后者往往是平民百姓之理想,仅仅要的是过太平日子,享富贵荣华。八大山人选择了前者,而在前者之中又有独创,高就高在他描绘的不只是人眼里的世界,更是鸟和鱼眼里的世界。画出了鱼鸟眼中的世界也便有了前文所说的绘画读者眼中的世界。他在花鸟画中赋予了极强的人物形象,采用了拟人化与拟物化的表达手法。鱼鸟就是八大山人,八大山人即是他笔下的鱼鸟。鱼则平静地悬浮着, 歪着眼睛。鸟往往蹲在那里缩着脖子,瞪着眼睛。鱼鸟数量不多, 或一或二,很少见到很多的鱼或者成群的鸟禽。与所绘形象结合后这反映的心态无非两种,一是孤独,一是平静。这和人孤独的时候是一样的,安静地在那里,不说话,静静地看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若有所思。他所画的鱼鸟形象在自然界中并非没有,只是那一瞬间太短暂了,很多人是不会去注意或捕捉不到的。顾恺之所谓“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之中”,八大山人观察入微,捕捉瞬间,加入拟人化的绘画手法,使读者都会在八大山人的作品前被这种特别的表情吸引,从而深深地去感受八大山人内心的一切。
清 朱耷 鹿图 174cm×45cm 荣宝斋藏
古人多强调忘我与自然,以无为求有为,八大山人的无为也就是让自己化为鱼鸟,所画的是鱼鸟眼里的世界;达到的有我也便是鱼鸟化为自己,所画的又是自己眼里的世界。
苏轼《书晁补之所藏文与可画竹》:
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
清末震钧《天咫偶闻》载布颜图语:
吾之作画也,窗也、几也、香也、茗也、笔也、墨也、手也、指也,种种于前皆物象也。迨至凝神构思,则心存六合之表,即忘象焉,众物不复见矣。迨至舒腕挥豪,神游大始之初, 即忘形焉,手指不复见矣。形既忘矣,则山川与我交相忘矣。山即我也,我即山也。惝乎恍乎,则入窅杳之门矣。
《苦瓜和尚画语录·山川章》云:
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在这些画论中我们都能看到有与无的关系。可见把自己忘掉,自然地融入绘画之中,通过“忘我”来达到“有我”的境界是画家通用的表达方式。八大山人在绘画中考虑了鱼鸟眼中的世界与读者的感受,这实际上是从无为做到了有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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