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绍君:大画师萧俊贤(中)
艺术人物的名与实往往阴差阳错、明暗交互。当下在市场热卖的“大名家”,可能一般般;被忽视的“小名家”,可能很杰出。新时期以来,思想解放,美术评论活跃,艺术市场繁荣,许多曾被遗忘的重要画家得到了新的认知,如黄宾虹、刘奎龄、王一亭、张大千、溥儒、林风眠、金城、陈少梅、陶冷月、陆俨少等等。 这是复兴传统文化的重要成果。不过,非学术的胡吹乱捧充斥报刊,市场炒作,画家逐利,成为普遍现象。美术史研究无法改变世风与体制,但可以拒绝遗忘,发掘遗珍,以学术的力量端正视听,提升艺术品鉴的风气与质量。
萧俊贤
萧俊贤(1865-1949年),一个被现代美术史遗忘的画家。他和他的作品淡出画坛与史家视线,首先因为他逝世于1949年。其次,他属于曲高和寡的艺术家,作品流传不多。 60多年来,没见有他的画展,也极少有纪述他的文字。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其作品零星出现于拍卖市场,被收藏界视为“民国小名家”,画价很低。但萧俊贤实实在在是一位人品高洁、功力深厚、风格独特、曾经有相当影响的画家和中国画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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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萧俊贤与陈师曾一家
陈师曾
陈师曾与齐白石的艺术友谊与支持,人们耳熟能详,但很少知道陈师曾和他的家庭与萧俊贤之间更为亲熟的关系。1895-1898年,陈师曾的祖父陈宝箴任湖南巡抚,其父陈三立亦任职于湘,协助陈宝箴推行新政 [1] 。20岁的陈师曾随家至长沙生活。
1899年秋,萧俊贤游洞庭湖,归作《风雪归舟图卷》,八指头陀敬安、陈三立、谭泽闿、沈卫等诗家先后为之作题。陈三立题曰:“雪底江湖白浪围,营邱画稿认依稀,当年领取荒寒趣,雁鹜浮天一棹归。”[2] 第二年即庚子年春,陈宝箴获罪,陈三立携家迁居南京。巧合的是,几乎同时,萧俊贤也到南京谋职,次年,陈三立办家塾一所,萧俊贤被聘为图画教员。
1933年,上海有正书局印行《萧俊贤画稿第二集》,陈三立为之作《题记》,其文曰:
不坠宗风益振之,端从真实发灵奇。
祇今艺苑归能者,造化应呼作小儿。
萧君厔泉之画,始师衡岳僧苍崖,继师山阴沈詠蓀翁,由是日探究唐以还杰出遗迹,并历涉南北名山川,博其趣孜孜摹写,艺益进,名亦益盛矣。余获交厔泉数十年,为老友。居金陵复延课诸女婴。其品格之高尚,性情之笃,棐当于古人中求之,则专一艺自名,非偶然也。顷择所製影印为册,喜而缀短章赞其成。癸酉二月陈三立题记。
1937年九月,陈散原在北京逝世。远居上海的萧俊贤作挽词曰:
西江濯锦庐岳钟灵有诗卷长留亮节清风陈吏部
东山高卧燕市沉疴正乱离时候天南地北哭斯人
挽词表达出萧俊贤对陈三立的相知、友情与敬佩。陈、萧相交于推行新政期间的长沙,萧对晚清新政的态度如何,是否受陈氏影响,不得而知,但从他们的长期友谊,萧氏对陈氏“亮节高风”的评价,也可推知一二。
姜丹书《萧俊贤先生传》所附《净念楼同门录》、1947年《中国美术年鉴》所刊《净念楼同门录》,龚产兴《陈师曾的生平和艺术》,都认定陈师曾为萧俊贤弟子。姜说萧氏“少尝馆于散原家,故陈氏子女如师曾等皆出其门下。”[3] 但前引陈三立《萧厔水画稿第二集》题记所说“居金陵复延课诸女婴”,指明其设家塾是在南京而非长沙,而所教的是陈氏“诸女婴”,当不包括已经长大成人的陈师曾。那么,他们二人是何时相识,师生之说全无依据吗?#p#分页标题#e#
1902年(壬寅)初,陈师曾赋《尉迟杯·用片玉韵》词一首题萧俊贤《风雪归舟图卷》。其词曰:
湘江路,正岁晏。密雪飞琼树。苍茫一舸冲寒,梦里家山何处。 倚闾望久,更坐起,摧篷对南浦。算天涯,未负清游,赚得图画归去。
与君小别三年,又梅葵开时,白下萍聚。旧事如云忍重说,披图见墨花自舞。便写入,风狂水虐。邨影外,寒空落雁语。想当时,回首湖楼。缟衣欲下仙侣。
稚泉先生吟教。壬寅新春,陈衡恪题。
“湘江路,正岁晏”是说在湖南时,正值岁末。“与君小别三年,又梅葵开时,白下重聚”,是说三年后又重聚于南京(这年12月赴日本留学)。 那么,二人相识至少是在己亥年(1899)或更早。他们的“小别”,应是1901年陈师曾考入上海法国教会学校习外语,继而入南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路矿学堂期间。
同年十月,陈师曾至寓所访萧,留诗曰:“珊瑚枕薄透嫣红,桂冷霜清夜色空。自是愁人多不寐,不闻天未有哀鸿。半床明月残书伴,一室昏铿露阁缄。最是夜深凄绝处,薄寒吹动茜衫红。壬寅十月过稚泉斋中,出纸索书,即以奉之,师曾衡恪。”同月,陈师曾又赠书一幅,书曰:“杜樊川诗时堪入画,‘南陵水面漫悠悠,风紧云繁欲变秋。正是客心孤迥处,谁家红袖倚高楼。’陆瑾、赵千里皆图之。余家有吴兴小册,故临于此,稚泉道兄法家正。壬寅十月,陈衡恪师曾同客江南。”同年12月,陈师曾赴日前赠萧俊贤一绢本牡丹,题“漫夸姚魏斗花群,玉颜翩翩冠一军。满腹浓春留不住,为君倾写两三分。稚泉道兄,衡恪画赠。”[4] 陈氏直呼萧氏“稚泉”“稚泉道兄”,可见他们并非师徒。
1904年,陈师曾从日本致信萧俊贤书:
稚翁道兄左右:信昨由慎脩转到东鬲,知前讬健公带去之画件皆已收到,箱差尚无遗误。过蒙嘉奖,自喜亦自愧也。此外尚为购西洋画数张,因包裏不便寄,明年夏或可归国,尔时即自携归。不然分讬便也。秋间旅行四日,作画不过四纸,其中有二幅稍可观,皆为教师持去。今日在慎脩处拜读佳作,其一幅干皴大有蓬心之风;其一设色者乃平常之境,如须加批评,则愚以为大点树之干用笔稍率。此等处唯香光、云林能以遒劲简炼之笔写之。而上层之山层垒太多,平远之景不宜堆砌故也,法家以为如何?慎脩得此二幅,将大吹于日本人之前,足见东洋美术之祖国流风余韵尚有一线之存,故欲发达于将来。而此过渡时代,不能不奋勉也。前年曾有二纸请梅庵书,至今尚无消息,得便请代一催。于此即请,传安不宣,弟衡恪。十二月十六日,阳历正月十九日。[5]
从陈师曾的赠诗赠书,点评作品,可知二人之友谊与坦诚,亦可知他们是兄弟般亲密的朋友,但这与师曾有时尊称萧俊贤为“师”并不矛盾。 如1911年初,萧俊贤约陈师曾到画家梁公约府相聚,合画《岁寒三友图》,陈师曾题:“厔泉师于梁公约家出纸索画。菊友画松竹,师曾画梅,厔泉自补石,属师曾记。时辛亥正月。”[6] 这里称萧为“厔泉师”,只能理解为尊敬之语。
萧氏后人萧龙林《萧俊贤小传》记:“一次陈师曾得一古画,据杨素云此画为大涤子所作,师曾不能断其真伪,特请萧氏鉴定,知实为膺品。陈氏来信致谢曰,‘厔泉先生,读来示知所谓大涤子画果为膺本,足见非经法眼不能定其真伪。杨素云不足据也。’”又记曰:“萧厔泉还喜治印……,先生很喜欢陈师曾刻的印章,不少常用的印章就出于陈氏之手。”[7]
萧俊贤与陈师曾同在北京六年,除同在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在宣南画社书画雅集之外,还应有更多的交往机会。这在萧、陈作画题跋中也偶见提及,如《萧俊贤画稿第二集》第四册有一幅牡丹,题 :“庚申三月八日,同陈八登恪崇效寺看牡丹花,花皆含苞未放。后六日应陈大师曾之约再往,则残落过半矣。因记一诗:寺门闲敞踏平莎,旖旎春光叹逝波。此日来迟前度早,今年无奈牡丹何。”[8] 这里说的“陈八”即师曾的八弟陈登恪(1897-1974年),他幼时在南京家塾师从过萧俊贤,此前一年,他刚从北京大学文学院毕业,正准备赴欧留学。春日观花,前与弟弟同游,后有哥哥相陪,这样的相聚雅玩,在北京的六年中,未必只有这一次。#p#分页标题#e#
约1910年,从日本留学归来的陈师曾,先后任教于江苏南通师范、湖南第一师范和北洋政府教育部,从事美术教育,是蔡元培美育主张的积极推行者。1917年蔡氏任北大校长,师曾协助其创建北大画法研究会并任导师,1918至1920年间,他又协助金城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大力支持中日绘画联展。总之,陈师曾在北京艺坛和艺术教育界有很高的地位。萧俊贤是如何从南京被请来的,未见确切记载,但很有可能与陈师曾的推荐有关。萧氏高洁的人品,担任过两江优级师范学堂图画手工科教员的经历,高超的画艺,对传统画理画论和文人画传统的坚守,融通诗文书画的全面修养,以及二人熟悉而亲切的关系,都是陈师曾推荐的条件和理由。
笔者相信,关于萧、陈之间的交往,还有更多的材料有待发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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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绍君简介:
1939年12月生于河北定州。1961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1978年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攻读硕士研究生。1981至今,供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任近现代美术研究室主任。长于中国美术史与艺术评论。曾应邀到日本、美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国家地区及国内诸多大学、艺术院校或美术馆讲学。 著有《论现代中国美术》《重建中国精英艺术》《现代中国画论集》《郎绍君美术论评》《20世纪中国画家》等。另有关于中国古代、近现代美术的论文、评论、序跋约百余万字发表。